楚簡秦溪、章華台略議 ——讀清華簡《楚居》劄記之二 黃 錫 全 中國人民銀行參事室 (首發)
清華簡《楚居》簡12-13:
至霝(靈)王自為郢
從《楚居》簡文得悉,楚國的靈王、平王、昭王均駐蹕過“秦溪之上”,是楚國王居的一處重要地點,其間還經歷了“吳師入郢”這樣重大的歷史事件。因此,確定“秦溪”的地點,對於理解相關問題非常重要。 簡文中的“秦溪”,整理者認為即《左傳》之“乾溪”,在今安徽亳縣東南七十裡的城父村。[1]學界多無異詞。6月下旬,清華大學在北京達園賓館舉行討論清華楚簡的國際會議,李守奎先生提交了《論清華簡中的昭王居秦溪之上與昭王歸隨》一文。他據即將公佈的清華簡《系年》中“夫差”作“夫秦”例證,以及記有“昭王歸隨”,認為 “秦溪”就是“溠水”,為溳水支流,在今湖北省隨州市西北,與史書中的“乾溪”不是一地,[2]引起與會學者的關注。因筆者在考慮楚武王、文王所都之疆郢、免郢、為郢時,[3]也考慮過“秦溪”與“乾溪”的關係及地點,以及章華台等問題,頗為注意並提問請教。會後也見有學者撰文討論並引發議論[4]。 李守奎先生根據新材料立論,言之成理,可成一家之言。但這個問題似乎還有討論的空間,故將一點淺見簡要發表,聊供大家討論、參考。 我基本傾向《楚居》秦溪與安徽乾溪不是一地的意見,但“秦溪”可讀“乾溪”。“秦溪”與“章華台”並稱,其地當在西漢華容縣境。具體理由如下:
一,“秦溪”可讀“乾溪”
李文稱:“秦溪讀為乾溪語音上並沒有足夠的證據”。王偉則認為“秦、乾通假在語音上沒有問題,但文獻中卻無二字通假的實例”。二位所述意見大同小異,二字相通的確缺少足夠的證據,但並不一定不能通假。秦,從母真部。乾,群母元部。二字讀音較近。如身與乾。身,書母真部。乾,群母元部。晉與箭。晉,精母真部。箭,精母元部。[5]《詩·衛風·芄蘭》“垂帶悸兮”,《釋文》引《韓詩》悸作萃。悸,群母質部。萃,從母物部。[6]古文字中可通而傳世文獻無直通之例者時有所見,明顯例證就是李文披露清華簡《系年》的“夫秦”,因文例就是“夫差”,秦與差通假。可是,此前於文獻中“差”與“秦”二字直通之例似乎未見。又如郭店楚簡《語叢一》色字作 靈王“居秦溪之上,以為凥(處)于章[華之台]”,“秦溪”與“章華台”並提,二地應相距不遠。
二,“溠水之上”離隨都太近
溠水為溳水支流,在隨都西北,接唐縣界。溠水之上,即在溠水上游。據石泉先生考證,隨國都城當在今隨州市西北、溠水東岸的安居店北。[10]同在溳水支流溠水的東西兩邊,楚、隨兩國建立對峙的王都(居),恐怕不一定是合適的選擇,估計隨國不會熟視無睹,楚君也未必感到安穩。唐國地望,流行說法在今隨州市西北八九十裡的唐縣鎮一帶,即便如石泉先生認為在今河南省唐河縣南境,溠水之上離唐國也不太遠。吳師入郢時唐是吳的幫兇。楚昭王輾轉入隨是希望得到隨的保護,況且吳追捕昭王已到達隨都,溠水就在吳人眼皮底下,昭王如離開隨的保護而居住溠水之上,吳人、唐人豈能放過?另外,溠水之上靈王時是否一定屬楚之領土,也是個疑問。 靈王建造一座章華台已是勞民傷財,眾叛親離,以至亡命,似不大可能在湖北潛江、安徽亳縣之外的隨國溠水上游一帶又建造章華台。倘若是一般的高臺而假託其名,估計好面子的靈王在世之時似乎也不大可能。“秦溪之上”歷經靈、平、昭三王居住,延續時間較長,絕不是隨便停留駐蹕的一般之地。靈王“居秦溪之上,以為凥(處)于章[華之台]”,表明秦溪與赫赫有名的章華台有密切關係,其地當距章華台不遠。
三,《楚居》之章華台應在漢華容縣境,與秦溪相距不遠
《楚居》整理者云:(注57)“章華之台,其位置有異說。三國以前舊說皆云在乾溪,《公羊傳》昭公十三年、陸賈《新語·懷慮》等皆稱之為乾溪之台,即在今安徽亳州市東南,《後漢書·郡國志》:‘汝南郡:城父故屬沛,春秋時曰夷,有章華台。’到晉杜預為《左傳》昭公七年作注始言‘章台,南郡華容縣’、‘台今在華容城內’,即今湖北潛江市境,詳見俞正燮《癸巳類稿》卷二《章華台考》(《俞正燮全集》壹,黃山書社,二〇〇五年,第八四-八六頁),本篇簡文與前說相合。” 李守奎先生提交研討會論文云:“在《楚居》整理報告撰寫過程中,李學勤先生曾經提示筆者,秦溪之上會不會不是乾溪,有沒有可能是另外一個地方?由於當時研究不夠深入,就沒能給出一個新的說法。現在看來,把秦溪之上說成是乾溪,理由薄弱,矛盾很多。”李學勤先生的意見就目前所見材料而言是值得重視的,故李守奎先生根據有關材料提出了秦溪即溠水的新見解。 我們傾向秦溪不在安徽乾溪的意見,但不一定在隨州溠水。秦溪與章華台有關,章華台在潛江龍灣,秦溪應與之相距不遠。 《楚居》所記“靈王自為郢徙居秦溪之上,以為凥(處)于章[華之台]”,與莊王自樊郢“徙居同宮之北,若敖起禍、焉徙居蒸之野”,惠王“徙襲 楚地名章華台者主要有五處: 一在漢華容縣,二在安徽亳縣城父,三在河南商水縣西南古汝陽城內,四在湖北沙市豫章台、章華寺,五在湖北監利。商水的章華台,是楚頃襄王遷至陳後所建,比靈王晚200多年。沙市豫章台、章華寺是後世紀念性建築;監利縣西北天竺山,考古調查為漢代遺址;只有華容章華台與城父縣乾溪台或章華台為靈王所建。[13]我們傾向靈王繼位後開始興建、六年“落成”的章華台在漢華容縣境。[14] 《左傳·昭公七年》:靈王“及即位,為章華之宮。”靈王六年“楚子成章華之台,願為諸侯落之。”杜預注:“台今在華容城內。”楊伯峻注:“《文選·東京賦》薛綜注謂章華之台在乾溪,俞正燮《癸巳類稿·章華台考》力主此說。然乾溪在今安徽亳縣東南,離楚都太遠,恐不確。依杜注及宋範致明《嶽陽風土記》,章華宮當在今湖北監利縣西北離湖上。” 沈括《夢溪筆談》卷四:“薛綜注張衡《東京賦》引《左氏傳》乃云:‘楚子成章華之台於乾溪。’皆誤說也,《左傳》實無此文。章華與乾溪,無非一處。” 《水經·沔水注》:“楊水又東入華容縣,有靈溪水,西通赤湖水口,以下多湖,週五十裡,城下陂池,皆來會同。又有子胥瀆,蓋入郢所開也。水東入離湖,湖在縣東七十五裡,《國語》所謂楚靈王闕為石郭陂漢,以象帝舜者也。湖側有章華台,台高十丈,基廣十五丈。” 漢南郡華容縣城,據杜注及《水經注》,地理學家譚其驤先生定於今潛江市西南龍灣鎮一帶。不久,在這兒發現了楚國春秋中期前後的大型宮殿遺址,規模宏大,故學術界多主張靈王的章華宮遺址在此,“落成”的章華台可能就是該遺址的放鷹台。[15] 目前我們暫且傾向這種意見。 關於秦溪之確切地點,目前還難以確定,我們以為有兩種可能:一是《水經注》所記“湖側有章華台”的離湖,一是監利縣的乾溪或乾港湖。 秦與離讀音較近,或有可能假借。離,來母歌部。秦,從母真部。如前所述,真部與元部較近,文獻通假之例較多,歌元二部陰陽對轉。《說文》“ 《楚世家》“靈王饑於厘澤”。錢穆《史記地名考》疑厘澤即離湖,當在今監利縣西北。[18]厘,來母之部,與來母歌部的“離”音也相近。潛江西南與監利西北大致方位相同。 秦溪或作離湖、厘澤,一地異名者,古籍多見。如明諸,或作孟諸、望諸(《史記·夏本紀》索引)。冥阨,或稱黽阨、黽塞(《史記·楚世家·魏世家·蘇秦傳》)等。 二是監利縣有名乾溪、乾港湖者,如果名稱淵源有自,也可能與“秦溪”有關。 《水經·江水注》:江水“又東至華容縣西,夏水出焉。又東南當華容縣南,湧水出焉。” 《左傳·莊公十八年》:“閻敖遊湧而逸。”杜注:“湧水在南郡華容縣。” 楊伯峻注:“湧,據《水經·江水三注》及《方輿紀要》,即今湖北省監利縣東南俗名乾港湖者。”《名勝志》謂“湧水從乾溪中湧出,俗名乾港湖,在縣(全按:監利縣)西北四十裡。”(《方輿紀要》以為《名勝志》所云西北“似誤。”)如此,在監利縣東南或者西北有名乾溪或乾港湖者,與湧水有關。此地距潛江西南龍灣一帶之章華台不是太遠,估計風景也不錯,秦溪在此也不是沒有可能。今之監利,漢屬華容縣。這個問題還有待地理學家的確定。[19] 至於安徽亳縣乾溪的“乾溪之台”或者“章華台”,當如有的史學家所認為的,“楚人又追新,又懷舊,好以舊居名新居”。[20]是靈王最先在華容縣境修建章華台,後來在安徽亳縣又修了供楚王遊樂之台。因秦、乾讀音相近,秦溪也讀為乾溪。由於靈王相繼在兩地大興土木,勞民傷財,以至後人將靈王與夏桀、商紂相提並論(如上博簡四《君人者何必安哉》)。如果嚴格區別,漢華容縣境者稱秦溪、章華台,亳縣者為乾溪、乾溪之台。 “秦溪”與章華台相距較近,不大可能“秦溪”在“溠水”而章華台在潛江龍灣。也不大可能秦溪在安徽亳縣而章華台在湖北潛江。否則,靈王“居秦溪之上,以為凥(處)于章[華之台]”,相距就太遠了。 下列一條材料似可佐證秦溪或乾溪在漢華容境。 《左傳·昭公十三年》記述楚靈王樂在乾溪,聞群公子之死,“王沿夏,將欲入鄢”。 杜注:“夏,漢別名。順流為沿。順漢水南至鄢。”其實,這個注解似是而非。楚人稱漢稱夏有別。如鄂君啟舟節“逾漢就 《史記·楚世家》:靈王“乘舟將欲入鄢”。《正義》按:“王自夏口從漢水上入鄢也。”《左傳》云“王沿夏將欲入鄢”是也。 《正義》認為夏指夏水是對的,以為是“夏口”可能有誤。夏當指長江北之夏水。夏水 自西往東流為順水,故靈王欲沿夏水入漢再至鄢。但靈王有這個打算而未去成,原因是遭到令尹子革的反對,而子革又棄王而去,結果靈王成了“孤家寡人”,以至饑餓難忍,死於途中。如《韓非子•十過》:“靈王南遊,群臣從而劫之,靈王餓而死乾溪之上。”《淮南子•泰族訓》:“靈王作章華之台,發乾溪之役,外內搔動,百姓罷敝,棄疾乘民之怨而立公子比,百姓放臂而去之,餓於乾溪,食莽飲水,枕塊而死。”。文獻記述內容大同小異,似說明靈王未離開乾溪,或者未走多遠。乾溪的人員都跑掉了,原因是“觀從從師於乾溪”,煽動蠱惑“先歸複爵邑田室,後者遷之。楚眾皆潰”(《楚世家》)。此時靈王在夏水附近的乾溪或秦溪之上,離楚都不遠,故靈王欲至鄢。若是在安徽亳縣得悉消息立即回楚都,路途太遠,似乎不現實,所以楊伯峻先生認為“乾溪在今安徽亳縣東南,離楚都太遠,恐不確”,是有道理的。 至於“吳師入郢”、昭王至隨的史實、路線等問題,情況複雜,還涉及到當時郢都的確定,需要進一步討論。讀者可參考石泉、喻宗漢先生的論著(意見各有不同)。[21]吳師長途跋涉,以少勝多,肯定採取避實就虛、兵分幾路、出奇制勝、速戰速決等戰略戰術。吳師表面似乎從“方城”一帶入境,實際戰況可能不會如此簡單。 關於潛江龍灣黃羅崗城址,因為過去沒有《楚居》這樣明確諸王所居的材料,我們曾根據沙市秦簡記述這一地帶有地名“尋平”,推測該城址或有可能為“尋郢”。[22]現在看來,這個問題需要重新審視,也有待科學發掘城址後的最後確定。即便此城不是尋郢,或者沒有利用此城作為尋郢,我們仍傾向“尋郢”當在漢竟陵、江陵、華容之間的範圍內尋求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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